林晚有点羞涩,毕竟是第一次,顾承泽有些粗鲁,一把拉开她林晚的上衣,林晚下意识的躲闪,但是好像没什么用,这个男人直接向那对一对雪白坚挺的小白兔啃了上去,…啊…不要…..外面有…泽哥哥,,,别
青溪村醒得早。
天边刚泛起蟹壳青,薄雾还恋恋不舍地缠绕着黛青色的山峦,几声嘹亮的公鸡打鸣便撕破了清晨的宁静。炊烟从参差的灰瓦屋顶上袅袅升起,带着柴火特有的干燥暖香,混着湿润泥土和草木萌发的清冽气息,在微凉的空气里氤氲开。
林晚踩着沾满露水的草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肩上的竹篓里,已经躺着几把刚采下的车前草和半边莲,叶子上滚着晶莹的露珠。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旧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晒成健康小麦色的小臂。裤脚沾着新鲜的泥点,脚下的布鞋早已被露水浸透,踩在泥土上发出噗嗤噗嗤的轻响。晨风拂过她汗湿的额发,露出一双沉静清澈的眼睛,此刻却凝望着远处山脚下那片突兀的喧嚣。
那里,几台笨重的工程机械像蛰伏的钢铁怪兽,履带碾过的地方,金黄的油菜花田和绿油油的秧苗被粗暴地翻开,露出底下深褐色的、带着撕裂伤口的泥土。几个穿着荧光背心、拿着图纸的人影在指指点点,旁边插着几面崭新的小红旗,上面印着龙飞凤舞的“云溪秘境”字样,像几滴刺目的血落在青翠的田野上。
林晚的心,也跟着那片土地一起揪紧了。她停下脚步,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篓子里一株半边莲柔韧的茎秆。那些测量队前几天就来过,还有那些印着奢华效果图的宣传单,像不祥的纸片蝴蝶,一夜之间贴满了村里老旧的公告栏和电线杆。上面描绘的未来——玻璃幕墙的反光刺眼,泳池像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山谷,穿着光鲜的游人穿梭——对林晚来说,却像是覆盖在青溪村鲜活肌体上的一层冰冷油彩。
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青草香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的烦乱,加快脚步朝村尾自家的小院走去。院墙低矮,爬满了翠绿的丝瓜藤,几朵嫩黄的小花点缀其间。推开吱呀作响的旧木门,院子里的景象熟悉又忙碌。几只芦花鸡在角落刨食,发出咕咕的声响。靠墙的竹架上,层层叠叠晾晒着各种形态的草药,散发着混合的、微苦的清香。屋檐下,一口大瓦缸里泡着待处理的药材。
刚放下竹篓,隔壁的王婶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手里还抱着她那只蔫头耷脑的花狸猫。
“晚丫头,快看看,虎子不知吃了啥,上吐下泻,一晚上没消停!”王婶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林晚立刻迎上去,接过那只病恹恹的猫。她动作轻柔地检查它的口鼻、腹部,又凑近仔细闻了闻。“别急,婶子,”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沉静,“像是误食了耗子药,剂量不大。我去熬点解毒汤,灌下去,发发汗就好了。”
她利落地转身,从晾晒的草药里挑出甘草、绿豆、金银花,放进小砂锅里,添上水,架在小院的泥炉上。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林晚蹲在一旁,专注地看着火候,用一把破蒲扇轻轻扇着风。阳光透过丝瓜藤的缝隙,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就在药香开始在小院里弥漫开时,一阵由远及近的、极其不和谐的引擎轰鸣声粗暴地闯了进来,碾碎了这份乡间的宁静。
几辆线条冷硬、漆面光可鉴人的黑色越野车,像一群闯入田园油画的金属甲虫,带着一股与泥土芬芳格格不入的汽油味和冷漠气息,沿着村口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卷起漫天黄尘,嚣张地驶来。它们最终停在了村委会那几间同样破旧的平房前。
车门打开,最先踏出来的是一双锃亮的黑色手工皮鞋,鞋尖沾上了一点不可避免的黄泥。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完全钻出车厢,站定。
顾承泽。
他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西装,一丝褶皱也无,内里的白衬衫领口挺括,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面一颗。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勾勒出近乎凌厉的线条,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像刀锋。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锐利如鹰隼,目光扫过眼前这片在他眼中堪称“落后”的土地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他站在那里,周遭的空气似乎都沉凝了几分,强大的气场将村委会门口几个探头探脑、穿着汗衫的老农衬得更加瑟缩不安。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西装革履、神情紧绷的助理,以及一个戴着金丝眼镜、腋下夹着厚厚文件夹的项目经理。一行人目不斜视,步履生风地走进了村委会那间光线昏暗、墙壁斑驳的办公室。
很快,里面传出了顾承泽冰冷、毫无起伏、却带着绝对命令意味的声音,透过敞开的窗户,清晰地砸在院子里每一个竖起耳朵的村民心上。
“……‘云溪秘境’项目是寰宇集团未来五年的战略核心。一期工程涉及的土地,包括后山缓坡、溪谷下游以及村东头部分农田,”他修长的手指在摊开的规划图上划过,指尖点过的地方,仿佛带着无形的灼热,烫得几个老村干部额角冒汗,“拆迁补偿方案已经是最优,远高于市价。给你们三天时间,签署协议。三天后,工程队全面进场。”
人群里瞬间炸开了锅,嗡嗡的议论声充满了恐慌和愤怒。
“三天?这…这地里的庄稼还没收啊!”
“东头那地是我们老刘家的命根子,给多少钱也不卖!”
“那后山缓坡上还有晚丫头的药圃呢!那可是她爷爷传下来的!”
“下游要是修了你们那池子,咱村吃水的溪水不就完了?”
顾承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恼人的噪音。他微微抬了抬手,身后的项目经理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语气却同样强硬:“各位乡亲,现代化发展是必然趋势!守着几亩薄田能有什么出息?补偿款足够大家在镇上甚至市里安家落户,找份体面工作。集团还会在项目建成后优先录用本地人,这可是改变命运的好机会!别被短视蒙蔽了……”
“短视?”
一个清亮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沸水的石子,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林晚拨开挡在前面的几个村民,一步步走到了人群的最前面,站定在顾承泽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她个子不高,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直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单薄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倔强的金边。她的脸上没有谄媚,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沉静的、不容置疑的坚持。
“顾总,”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您规划的溪谷下游,是青溪村唯一的水源地。你们设计图上那个巨大的景观湖和地下管网,需要大面积硬化土地,会彻底阻断地下水的自然渗流和补充。雨季山洪暴发,你们的人工湖能容纳多少?溢出的污水和泥沙会直接冲毁下游的农田!旱季呢?你们需要大量抽水维持景观,地下水位一旦下降,全村人吃水都成问题!”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顾承泽身后那张精美的效果图,又落回他脸上,眼神锐利:“后山缓坡,您标注的是‘待开发休闲区’。那里有我爷爷传下来的三亩药圃,里面生长着几十种本地特有的草药,很多对环境要求极其苛刻,移植几乎无法成活。更重要的是,那片缓坡是天然的泄洪缓冲带,树木根系能牢牢抓住水土。一旦推平硬化,雨季的山体滑坡风险会成倍增加,直接威胁到下面半个村子!”
她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试图楔入对方铜墙铁壁般的逻辑:“还有村东头的农田。补偿款再多,能买回我们祖祖辈辈侍弄熟了的土地吗?能买回靠土地吃饭的手艺和心安吗?您带来的现代化,对我们来说,可能就是失去家园,失去赖以为生的环境,失去几代人熟悉的生活!这真的是发展吗?还是另一种破坏?”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村民们屏住了呼吸,几个村干部脸色煞白。项目经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闪过一丝慌乱。
顾承泽的目光终于从规划图上移开,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落在了林晚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欣赏,只有冰冷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或者,一个不自量力的障碍物。
他薄唇微启,吐出的字眼像淬了冰的刀片,精准而冷酷地斩断了她所有“不合时宜”的忧虑:
“小农意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碾压一切的重量,“守着金山要饭吃。生态?水土?寰宇有最顶尖的环境评估团队和解决方案,轮不到你来质疑。至于你们的生活方式……”
他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却充满轻蔑的弧度,目光扫过林晚沾着泥点的裤脚和她身后那些面黄肌瘦、眼神惶惑的村民。
“落后,就该被淘汰。补偿款足够丰厚,这是你们唯一需要关心的。阻碍发展?”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林晚,“是最大的无知和愚蠢。”
那冰冷的宣判,带着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傲慢,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村民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林晚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脸颊发烫,但胸腔里却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块,沉甸甸地往下坠。她挺直了单薄的脊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迎视着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毫不退缩。
第一次交锋,在顾承泽冷酷的“无知阻碍发展”的宣判中,不欢而散。村民们的恐惧和愤怒像低沉的雷声在村子上空滚动,而林晚的心,沉入了更深的谷底。她知道,仅凭言语,撼动不了那钢铁铸就的决心。
青溪村的平静被彻底打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推土机和挖掘机的轰鸣声如同巨兽低沉的咆哮,日夜不停地从后山工地传来,每一次履带碾过泥土的震动,都仿佛踩在村民的心尖上。
顾承泽并未离开。他下榻在离村几公里外、镇上唯一一家勉强够得上四星标准的酒店顶层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镇景,与他宏伟的“云溪秘境”蓝图格格不入。他像个坐镇前线的冷酷将军,通过加密电话和视频会议,遥控着项目的每一个推进节点。失眠如同跗骨之蛆,在高压和环境的双重夹击下变本加厉。昨晚又是一个不眠夜,此刻,他靠在高背椅上,闭着眼,修长的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阴郁。昂贵的西药瓶散乱地搁在光洁的红木办公桌上,像一堆无用的装饰品。
“顾总,李董那边的人到了。”助理陈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顾承泽睁开眼,眼底布满红血丝,锐利不减,却更添了几分骇人的戾气。“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沙哑。今天来的是项目最重要的投资人之一,李氏集团的二公子李哲远,一个玩世不恭却又极其难缠的角色。合作能否顺利推进,李家的态度至关重要。
一行人很快抵达后山工地。尘土飞扬,机器轰鸣。李哲远一身骚包的亮色休闲装,戴着夸张的墨镜,在一群保镖的簇拥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片即将被改造成人间天堂的“蛮荒之地”。他牵着一匹神骏异常的纯血阿拉伯马,皮毛在阳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高昂着头,打着响鼻,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这是李哲远的心头好,价值近千万,这次特意带来“视察”他的投资领地。
顾承泽耐着性子陪同讲解,强忍着头痛和噪音带来的烦躁。李哲远显然对规划更感兴趣,牵着马在工地上信步,不时发出夸张的赞叹。突然,那匹一直显得有些焦躁不安的阿拉伯马猛地前蹄扬起,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紧接着,它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口鼻处涌出大量白沫,眼神惊恐涣散,庞大的身躯像喝醉了酒般踉跄几步,轰然侧倒在地,四肢抽搐不止!
“闪电!我的闪电!”李哲远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被惊恐取代,扑到爱马身边,声音都变了调。
随行的兽医立刻冲上前,打开随身携带的急救箱,检查瞳孔、心跳、口鼻分泌物,动作迅速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他尝试注射镇静剂和缓解痉挛的药物,但毫无效果。马匹的抽搐愈发剧烈,口吐的白沫甚至带上了淡淡的粉红色。
“怎么回事?!快救它!”李哲远揪住兽医的衣领,目眦欲裂。
兽医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声音发颤:“李、李少…症状太急太猛了…像是急性中毒或者严重的应激反应…这里…这里条件太简陋了,仪器药物都不全…而且…这马水土不服的反应本身就很大…恐怕…恐怕……”
“恐怕什么?!”李哲远怒吼。
“恐怕…救不回来了…”兽医绝望地闭上了眼。
“废物!一群废物!”李哲远暴跳如雷,猛地转向脸色铁青的顾承泽,“顾承泽!我的马要是死在你这个破工地上,我们两家的合作,到此为止!你看着办!”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顾承泽紧绷的神经上。头痛瞬间炸裂,眼前阵阵发黑。损失一匹天价马事小,但因此开罪李家,导致项目资金链断裂,是他绝对无法承受的后果!他下颌绷紧,拳头在身侧攥得指节发白,冰冷的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兽医和乱作一团的保镖,最后落在同样焦头烂额的助理陈岩脸上。
“顾总…”陈岩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他凑近顾承泽,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豁出去的急切,“村里…村里有个叫林晚的姑娘!就是…就是那天在会上跟您…据理力争那个!听说…听说她懂草药,还会给牲口看病,特别神!村里人管她叫…叫‘小神医’!死马当活马医…要不要…试试?”
林晚?那个不识抬举、满口“水土”“家园”的村姑?顾承泽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荒谬感直冲头顶。让他去求那个刚刚被他斥为“无知”的女人?简直是奇耻大辱!
然而,目光触及地上那匹抽搐渐弱、生命迹象迅速流逝的昂贵马匹,再看向李哲远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顾承泽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和抗拒被冰冷的理智强行压下。没有时间了。
“带路!”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冷得像冰渣。
陈岩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带路。顾承泽迈开长腿,步履生风,昂贵的皮鞋毫不留情地踩过泥泞的土路,昂贵的西装裤脚沾上污泥也全然不顾。一行人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狼狈,急匆匆地穿过半个村子,直奔村尾那座被丝瓜藤缠绕的低矮院落。
“砰!”
篱笆门被陈岩情急之下猛地推开,撞在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院子里,林晚正背对着门口,蹲在一个半人高的石臼旁。她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手里握着一根光滑的木杵,正用力地捣着石臼里一堆青绿色的草叶。草药被碾碎时散发的浓郁、微苦又带着奇异清凉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几只芦花鸡被惊得扑棱着翅膀跑开。角落的猪圈里,一头半大的小黑猪哼哼唧唧地躺在干草上,显然是病了。
林晚闻声,手上的动作一顿,却没有立刻回头。她缓缓放下木杵,用沾满了绿色草泥的手背随意地抹了一下额角的细汗,这才转过身来。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口这群不速之客——西装革履却满身狼狈的助理和保镖,以及站在最前方、那个如同移动冰山的男人。顾承泽昂贵的皮鞋上沾满了黄泥,笔挺的裤脚皱巴巴地卷着,头发被风吹得微乱,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凶狠的焦躁。他站在那里,与这满是泥土、草药和家禽气息的小院格格不入,像一头误入羊圈的困兽。
林晚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和淡淡的嘲讽。她甚至没有站起来,就那么蹲着,微微仰头看着他,声音平淡无波:
“有事?”
顾承泽的目光掠过她沾满草泥的手,掠过石臼里给猪退烧的草药,最后落回她那张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上。强烈的屈辱感再次涌上,他下颌绷紧,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拂袖而去的冲动。他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冷硬得像块铁板,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李少的马,在工地突发急症,口吐白沫,抽搐不止。兽医束手无策。你,去治好它。”他顿了顿,像是施舍般补充了一句,目光锐利地锁住她,“条件,随你开。”
“条件随我开?”林晚重复了一遍,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里却没有丝毫温度。她慢慢地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衣襟上的草药碎屑。她的动作不紧不慢,目光却越过顾承泽,投向远处后山工地——那里,推土机巨大的钢铁臂膀正高高扬起,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像一个正在吞噬绿意的巨兽。
她抬起手,那沾着绿色草泥、带着泥土和草药气息的手指,坚定地、毫不犹豫地指向了那个方向。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火的石子,清晰地砸在顾承泽紧绷的神经上:
“行。停下它。”
顾承泽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那根沾满泥污的手指狠狠戳中了心脏。停下推土机?停下工程?在这个节骨眼上?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可能!”他几乎是低吼出声,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工期延误的损失你承担不起!”
林晚收回手,眼神平静无波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那就请回吧。我的草药,只救该救的命。”她说完,竟真的不再理会他,转身重新拿起木杵,准备继续捣她的药。
“你!”顾承泽气得脸色发青,胸腔剧烈起伏。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意味着那匹天价马离死亡更近一步,也意味着他与李家的合作走向破裂的边缘。
“好!”这个字几乎是从他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猛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冰冷的怒火,“我答应你!在你治疗期间,项目所有动工、拆迁行为,全部暂停!现在,立刻跟我走!”
林晚捣药的动作终于彻底停下。她放下木杵,没有看顾承泽那张因盛怒而显得更加凌厉的脸,只是走到院角的竹架旁,利落地挑选了几种形态各异的干草和根茎,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包好。然后,她又从屋檐下挂着的一串风干植物中取下几片深紫色的叶子,小心地放进另一个小布囊。
“走吧。”她将两个布包揣进怀里,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去邻家串个门。
林晚的小院,在顾承泽踏进来的那一刻,就成了他认知里“简陋”的代名词。
院墙低矮,爬满了丝瓜藤和不知名的藤蔓。地面是硬实的泥地,虽然打扫得干净,但角落里散落着晒干的草茎和细碎的泥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浓烈的混合气味——晒干草药的微苦清香,泥土的腥气,角落里鸡粪的淡淡膻味,还有瓦缸里泡着的某种根茎发酵出的、难以形容的酸涩气息。这味道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裹住了顾承泽,让他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几乎崩断。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眉头拧成了死结,高档西服下的身体每一寸肌肉都透着抗拒。
“你,”林晚指了指屋檐下那张看起来还算结实、但显然被风雨侵蚀得颜色发暗的旧竹椅,“坐那儿。”语气平淡,如同吩咐。
顾承泽的目光扫过那把竹椅,上面似乎还沾着几点可疑的灰痕。他站着没动,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林晚也不勉强,径直走到院子中央,将怀里的小布包打开。她没有理会那匹被安置在院外空地树荫下的名贵阿拉伯马(李哲远和他的保镖们只能焦躁地守在外面),也暂时忽略了顾承泽这个巨大的不和谐因素。她动作麻利地搬来一个小炭炉,架上一口边缘有些破损的小陶锅,又从院角的瓦缸里舀出清澈的溪水注入锅中。
火苗舔舐着锅底,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声响。林晚蹲在炉边,将布包里的药材一样样取出。深紫色的风干叶子被她用指尖捻碎,散发出一种类似薄荷的清凉气息,却又带着一丝奇特的辛烈。几块不起眼的黄褐色根茎被她用石刀快速削成薄片,断面渗出粘稠的、带着苦涩药香的汁液。还有一些晒干的草叶和细小的花蕾,被她依次投入逐渐泛起涟漪的水中。
顾承泽冷眼旁观,眉头越锁越紧。这手法,原始得近乎野蛮。没有仪器检测,没有成分分析,全凭经验和感觉?他引以为傲的理性思维发出尖锐的警报,这简直是对现代医学的亵渎!一股强烈的、被愚弄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几乎要开口斥责这荒谬的“巫术”。
然而,当那几种药材在沸水中翻滚融合,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气息开始蒸腾而起,弥漫开来。起初是浓烈的苦涩,冲得人鼻腔发酸,紧接着,一丝极其清冽的、仿佛高山雪水融化般的凉意穿透苦涩,直抵肺腑,最后,又隐隐透出一股雨后森林深处的湿润木香。这气息霸道地驱散了院子里原有的混杂气味,甚至穿透了顾承泽刻意屏住的呼吸,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
奇迹般地,那匹原本在院外树荫下剧烈抽搐、口吐粉红泡沫的阿拉伯马,在这奇异药香飘散过去的片刻之后,令人心悸的抽搐幅度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了!它急促混乱的喘息声也逐渐平缓下来,虽然依旧虚弱地侧躺着,但那双原本惊恐涣散的巨大马眼中,痛苦之色明显消退,甚至微微转动了一下,茫然地望向小院里升腾的白色药气。
一直守在院门口、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的李哲远,也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爱驹的变化。
顾承泽锐利的眼神骤然一凝。他所有的质疑和怒火,都被这立竿见影、无法用他现有知识解释的现象死死钉在了原地。他紧紧盯着那个蹲在炭炉边的瘦小身影。
火光跳跃,映照着林晚专注的侧脸。汗水沿着她小麦色的额角滑落,沾湿了几缕碎发,贴在颊边。她微微抿着唇,眼神沉静,全副心神都凝聚在那口翻滚的小陶锅上。那双沾着泥土、指节并不纤细、甚至显得有些粗糙的手,此刻却异常灵巧而稳定地掌控着火候,适时地调整着炭火的大小,用一根削光的细竹枝轻轻搅动着锅中的药汁。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熬药,而是在与锅中的草木精灵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顾承泽冰冷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不是欣赏,更像是一种……被某种纯粹力量所震慑的茫然。这双沾满泥污的手,竟能掌控连顶尖兽医都束手无策的生命?
药汁熬得浓稠,颜色变成一种深沉的墨绿。林晚小心地将药汁倒入一个粗陶碗中,又打开另一个小布囊,取出一点金黄色的粉末撒入碗里,搅拌均匀。那粉末融入药汁的瞬间,一股更浓郁的、带着安抚力量的暖香弥散开来。
“端出去,想办法给它灌下去。少量多次,小心别呛着。”她将陶碗递给守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李家保镖,声音依旧平静。
接下来的时间,顾承泽被迫成为了这场“原始”救治的旁观者。他看着保镖们小心翼翼地撬开马嘴,用小勺一点点将散发着奇异味道的药汁喂进去。每一次喂药,那匹马的反应都肉眼可见地好转一分——抽搐完全停止,眼神恢复清明,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当最后一勺药汁喂完,那匹价值千万的纯血马,竟然挣扎着,在保镖的搀扶下,颤巍巍地重新站了起来!虽然四条腿还在打晃,但那股濒死的绝望气息已然消散。
李哲远狂喜地冲上前,抱着马脖子又哭又笑。院门口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顾承泽站在屋檐下,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头痛依旧在隐隐作祟,但更深的是一种认知被颠覆的冲击。他看向那个已经在小院角落的水缸边洗手的女子。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上他复杂难辨的视线。
“它脱离危险了,后续需要静养几天,饮食清淡。”林晚的声音打破了院内的喧闹,“顾总,马好了,我们的交易生效。在我说可以之前,你的推土机,”她再次指向后山的方向,那里机器的轰鸣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沉寂,“必须一直停着。”
顾承泽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看着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却写满不容置疑坚持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一种强烈的、棋逢对手般的滞涩感。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残留的奇异药香似乎钻进了他的肺腑深处。他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声音冷硬地对着那头下达指令:“通知下去,‘云溪秘境’一期工地,所有施工设备,即刻起无限期暂停。等待后续通知。”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挂断电话,他抬眼看向林晚,眼神锐利如刀锋:“满意了?但我的条件还没完。”
林晚微微挑眉。
顾承泽的目光扫过这个充斥着“落后”气息的小院,眉头紧锁:“在它彻底康复之前,”他指了指院外那匹正在李哲远安抚下啃食青草的马,“我需要在这里,确保结果。”他顿了顿,补充道,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当然,你的‘损失’,我会加倍补偿。”
林晚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指了指自己住的、唯一还算像样点的土坯房旁边,那个堆放杂物、只够放下一张行军床的小柴房:“那里。一天一万块,先付钱。”
“顾承泽,你确定要住在这鬼地方?”李哲远牵着恢复了大半精神的爱马“闪电”,临走前,用他那价值不菲的墨镜腿嫌弃地戳了戳柴房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又捏着鼻子扇了扇空气中浓郁的草药混合气味,“啧,一股子土腥味加药罐子味儿!这地方能住人?我看你是被那小村姑下了蛊了吧?马好了就行,赶紧撤,镇上酒店虽然破点,总比这猪圈强!”他夸张地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顾承泽面无表情地站在柴房门口,昂贵的西装外套早已脱下,随意搭在臂弯,只穿着挺括的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流畅的线条。他周身的气场依旧强大冷硬,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在柴房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浓重。他连眼神都懒得给李哲远一个,声音冷得像冰:“管好你的马。再出问题,自己负责。”
李哲远碰了个硬钉子,撇撇嘴,悻悻然地带着他的宝贝马和保镖们浩浩荡荡地走了。院子里瞬间清静了不少,只剩下几只芦花鸡在角落咕咕地刨食,还有柴房里那挥之不去的、混合着干草、尘土和淡淡霉味的气息。
顾承泽带来的助理陈岩,正指挥着两个保镖,试图将一张明显和柴房格格不入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折叠行军床塞进去。床垫柔软厚实,床单是高级的埃及棉。旁边还放着一个打开的行李箱,里面是叠放整齐的定制衬衫、真丝睡衣以及各种昂贵的洗漱用品。
“顾总,床铺好了,您看这…”陈岩擦着汗,看着狭小空间里几乎塞满的奢华用品,又看看门口堆积的农具和柴禾,一脸为难。
顾承泽的目光落在林晚身上。她正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个硕大的木盆,里面堆满了刚从地里收回来的、还带着新鲜泥土的红薯。她手里拿着一把旧刷子,正用力地刷洗着红薯上的泥垢。水花四溅,沾湿了她的小腿和布鞋。她干得专注,仿佛刚才那场价值千万的交易和眼前这位被迫“屈尊”的总裁,都不过是田埂上吹过的一阵风。
“晚餐。”顾承泽开口,声音带着惯常的命令口吻,目光挑剔地扫过林晚手边那盆沾满泥巴的块茎,“给我另外准备。”
林晚刷红薯的动作没停,甚至没抬头,声音平淡无波:“晚饭吃红薯粥,配酱黄瓜。只有这个。”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顾总要是嫌弃,可以让人从镇上送餐。不过,”她终于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带着一丝了然和淡淡的嘲讽,看向柴房门口那堆奢华行李,“送餐的车开不进我这小院。您得自己走到村口去拿。”
顾承泽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走到尘土飞扬的村口?像个等外卖的打工仔?这简直是对他身份的亵渎!
他冷哼一声,不再说话,转身走向那间充斥着“落后”气息的柴房。门板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他强忍着对环境的厌恶,在狭窄的空间里坐下,试图打开随身的超薄笔记本电脑处理邮件。然而,屏幕上那代表着信号强度的图标,可怜巴巴地显示着一个小小的“×”。他烦躁地切换手机热点,信号同样微弱得如同风中的烛火,网页刷新了无数次,依旧是一片空白。
“该死!”他低咒一声,猛地将笔记本电脑合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离不开手机?”林晚带着一丝戏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不知何时洗好了红薯,正抱着一捆晒得半干的草药走进来,准备摊开在院中的竹席上晾晒。她瞥了一眼顾承泽阴沉的脸色和他手边那台昂贵的“废铁”,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我们这儿,信号得看老天爷心情。顾总要是着急,可以爬到后山顶试试,运气好说不定能有一格。”
顾承泽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低矮的柴房门框下显得更加压迫。他几步走到林晚面前,阴影笼罩下来。他掏出一个精致的鳄鱼皮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叠厚厚的、崭新的红色钞票,递到林晚面前,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施舍:
“去买一套全新的、干净的寝具。再让人送些像样的食物和水过来。剩下的,是你的辛苦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角那口接雨水的大水缸,眉头皱得更紧,“还有,把这缸水换了,买桶装的矿泉水。”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只芦花鸡似乎也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停止了啄食。
林晚看着眼前那叠足以抵得上村里一家人几个月开销的钞票,脸上没有任何惊喜或贪婪。她甚至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抬起那双沾着泥土和草药汁液的手,随意地在身侧的围裙上擦了擦。然后,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视着顾承泽那双蕴着怒火和傲慢的眼睛,声音清晰而坚定:
“交易就是交易,顾总。我收了你的钱,保证治好你的马,也保证在你住在这里期间,你的推土机停着。至于别的,”她微微侧头,示意了一下那叠钞票,“我这里,没有‘辛苦费’这项服务。睡不惯,吃不惯,您自便。想换水?”她指了指院角的水桶和扁担,“水井在村头老槐树下,您请。”
“你!”顾承泽从未受过如此直白的拒绝和轻慢,一股强烈的被冒犯感让他呼吸一窒,捏着钞票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地盯着林晚,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坦然和坚持。
僵持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最终,顾承泽猛地收回手,将那叠钞票狠狠攥在手心,转身大步走回柴房,重重地甩上了那扇破旧的木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林晚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继续晾晒她的草药。阳光落在她平静的侧脸上,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交锋从未发生。
然而,平静并未持续太久。晚饭时分,当林晚将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朴素米香的红薯粥和一碟自家腌制的、黑亮脆爽的酱黄瓜放在顾承泽面前那张临时充当饭桌的小木凳上时,新的战争爆发了。
顾承泽看着碗里那黄白相间、粘稠的粥,以及碟子里那其貌不扬、甚至带着粗粝感的酱菜,眉头拧成了麻花。他拿起勺子,舀起一点粥,勉强送入口中。粗粮特有的颗粒感瞬间充斥口腔,与他习惯的精细料理天差地别。他几乎是立刻就放下了勺子,脸色难看至极。
“这也能吃?”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嫌恶,“给猪吃的都比这精细!”
林晚正端着自己的碗,坐在门槛上小口喝着粥。闻言,她抬起头,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的食物,目光平静地扫过顾承泽那张写着“娇气”的俊脸,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
“我们乡下人,命贱,吃这个也能活。顾总金枝玉叶,自然是吃不下这猪食。可惜,”她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促狭,“您那宝贝马儿,现在吃的也是我拌的草料,里面可混着不少红薯藤呢。要不,您连它那份也一起嫌弃了?”
“你!”顾承泽气得差点拍案而起,只觉得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他瞪着林晚,对方却已低下头,继续喝她的粥,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那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模样,让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憋闷。
柴房狭小的空间像一口闷罐,将顾承泽困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里。行军床再舒适,也抵不过空气中挥之不去的霉味、干草味和那若有若无的鸡粪膻气。更糟糕的是,失眠这个老对手,在陌生的环境和不绝于耳的乡村夜曲(虫鸣蛙叫,还有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吠)中,变本加厉地折磨着他。白天因林晚而起的怒火郁结在胸,此刻化作尖锐的钢针,一下下狠扎着他的太阳穴和后脑,痛楚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额角冷汗涔涔,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柴房里格外清晰。摸索着拧开一瓶昂贵的进口止痛药,干咽下两粒。苦涩的药片滑过喉咙,却如同石沉大海,那撕裂般的头痛没有丝毫缓解。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只想出去透口气。
小院里月色如水银般流淌,清辉满地。夜风带着山野特有的凉意和草木的湿润气息拂过,稍稍吹散了些许胸口的窒闷。然而,那头痛却像生了根,顽固地盘踞着。
就在这时,旁边土坯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林晚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她那根光滑的木杵。她显然也没睡,或者被他的动静吵醒了。月光下,她的脸显得有些朦胧,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沉静。
她看了顾承泽一眼,目光落在他紧蹙的眉头和额角的冷汗上,没说话,转身走向屋檐下晾晒草药的竹架。她踮起脚,从架子最高一层取下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解开油纸,里面是几片深蓝色、形状奇特、边缘微微卷曲的干枯叶子,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她拿着叶子和木杵,走到院中那个熟悉的石臼旁,将几片蓝星草叶子丢进去。然后,出乎顾承泽的意料,她并没有自己动手,而是将手中的木杵,径直递到了他面前。
“拿着。”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顾承泽愣住了,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眉头拧得更紧:“什么?”
“揉碎它。”林晚的目光平静地迎着他,指了指石臼里那几片深蓝色的叶子,“蓝星草,揉碎出汁,气味能镇痛安神。你不是头痛?”
荒谬!顾承泽简直要气笑了。让他这个掌控着千亿商业帝国的总裁,深更半夜在这破院子里,像个药童一样捣草?这村姑简直得寸进尺!
“林晚!”他声音里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火,“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位置!别以为……”
“想止痛,就动手。”林晚打断他,语气没有丝毫波澜,甚至带着点不耐烦,“要么就回去忍着。药就在这儿,方法也告诉你了。顾总金尊玉贵,连这点力气都舍不得出?”她说完,竟真的不再看他,抱着胳膊,微微仰头望向夜空中的那轮明月,仿佛在欣赏月色,把选择权完全抛回给了他。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顾承泽的心脏。他死死地盯着林晚月光下的侧影,又看看石臼里那几片其貌不扬的叶子,最后,那几乎要将头颅撕裂的剧痛占据了上风。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愤怒,一把夺过林晚手中的木杵!
坚硬的木质手柄硌着掌心。他从未干过这种粗活,动作笨拙而僵硬。他学着林晚白天的样子,将木杵重重砸向石臼里的蓝星草叶。力道控制不好,几片叶子被砸得飞溅出来,沾着泥土落在地上。
“轻点!揉,不是砸!”林晚的声音凉凉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顾承泽动作一僵,额头青筋直跳。他强忍着将木杵扔出去的冲动,咬着牙,放轻了力道,学着“揉”的动作。木杵在石臼底部反复碾磨、旋转。一股极其清冽、带着凉意的奇特香气,随着叶片的破碎,幽幽地弥散开来。那香气并不浓烈,却异常霸道,丝丝缕缕钻入鼻腔,瞬间便压过了院子里所有的气味,甚至穿透了厚重的头痛屏障,带来一丝细微的、如同薄荷触及皮肤的清凉感。
他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放得更缓,更专注。揉碎的草叶渗出深蓝色的汁液,粘稠地附着在石臼内壁和木杵上,那股清凉的香气也愈发清晰、稳定。说来也怪,随着这香气的持续萦绕,那如同钢针攒刺般的头痛,竟真的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抚过,尖锐的棱角被一点点磨平,虽然依旧存在,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剧痛感,明显在消退。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寂静的小院里,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只有木杵与石臼底部摩擦发出的、单调而规律的“沙沙”声,在夜色中轻轻回响。顾承泽低着头,高大的身躯微微弓着,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机械的劳作节奏里。额角的冷汗不知何时已经干了。
就在这单调的“沙沙”声持续了不知多久时,一阵极轻、极低缓的哼唱声,如同微风拂过风铃的细弦,悄然融入了夜色。
是林晚。
她依旧抱着胳膊,微微仰着头望着月亮,嘴唇几乎没有开合,那调子便从唇齿间轻轻流淌出来。那不是任何耳熟能详的歌曲,调子简单、古朴,甚至有些单调,带着一种山野特有的悠远和苍凉感。几个音节反反复复,起起落落,像是在诉说,又像是在叹息,如同月光下静静流淌的青溪水。
顾承泽揉搓的动作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他微微侧耳。那调子钻进耳朵,奇异地没有被打断,反而像溪水一样顺着听觉的脉络,缓缓流进了他因头痛缓解而变得异常疲惫、同时也异常空茫的心底。白日里积压的怒火、紧绷的神经、那些盘踞在脑海里的繁杂数据和冰冷算计,在这单调而古老的哼唱声里,竟一点点被涤荡、被抚平。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虚无的平静感,如同温热的潮水,悄然淹没了他。他紧绷的肩颈肌肉在不知不觉中松弛下来,连呼吸都变得悠长而平缓。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月光勾勒着林晚仰起的侧脸轮廓,柔化了白日里那份倔强的棱角。她的眼睛映着清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沾着泥土气息的哼唱,从她唇间逸出,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一种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的宁静。
就在这一刻,顾承泽的心湖深处,那颗被强行压下的石子,终于彻底沉入水底,漾开了一圈无法忽视的涟漪。他怔怔地看着月光下的她,揉着草药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深蓝色的、带着奇异凉香的草泥。那单调的山歌调子,像一根无形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从未有人触及过的、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有点…莫名其妙地…上头。
被迫的“同居”生活,在剑拔弩张的摩擦和偶尔奇异的平静中,不紧不慢地向前流淌。顾承泽像一头被强行关进笼子的猛兽,焦躁地在小院的方寸之地踱步,却也在日复一日的“观察”中,被迫窥见了一个与他认知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顾承泽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带着哭腔的呼喊惊醒——他昨晚后半夜竟奇迹般地睡着了片刻。
“晚丫头!晚丫头救命啊!我家二娃烧得滚烫,说胡话了!”是村东头的张寡妇,怀里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小脸烧得通红的孩子。
林晚立刻放下手中正在处理的草药,快步迎上去,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又翻开眼皮看了看。“别慌,婶子,抱屋里去。”她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顾承泽皱着眉,站在柴房门口冷眼旁观。只见林晚手脚麻利地从屋檐下的竹篓里抓了几把干草叶,又从晾晒的簸箕里挑出几块根茎,丢进小炭炉上的陶罐里熬煮。她一边看火,一边用温水浸湿了布巾,一遍遍擦拭孩子滚烫的额头、脖颈和手心,动作轻柔而耐心。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药熬好,黑乎乎的一碗。孩子哭闹着不肯喝,张寡妇急得直掉眼泪。林晚却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两颗山里采的、晒干的野山楂果,在孩子眼前晃了晃,声音温柔得像哄自家弟弟:“乖宝,喝了药,甜甜的山楂果就是你的了。喝了药,病好了,才能去溪边抓小鱼呀……”那哄劝声低缓柔和,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孩子抽抽噎噎地,竟真的张开了嘴。
顾承泽靠在门框上,看着林晚小心地一勺勺将苦涩的药汁喂进孩子口中,看着张寡妇感激涕零、恨不得下跪的模样,看着孩子烧红的小脸在林晚的安抚和药力作用下渐渐退去潮红,沉沉睡去……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悄然滋生。在他所掌控的那个冰冷高效的世界里,效率和金钱是衡量一切的标准。而眼前这一幕,原始、缓慢,却充满了最质朴的人情温度,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冰封的认知。
午后,林晚又钻进了她那片紧挨着小院的药圃。这片土地不大,却被精心打理成整齐的畦垄,各种形态的植物错落有致地生长着,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顾承泽被那浓烈的混合药香吸引(或者说驱赶)出柴房,皱着眉站在药圃边缘。
林晚正蹲在一垄开着细碎紫色小花的植物旁,小心地拔除杂草。她头也没抬,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这个唯一的听众解说:“这是紫苏,叶子和梗都能入药,风寒头疼、恶心呕吐,熬水喝下去发发汗就好。旁边那个叶子像锯齿的,是蒲公英,清热解毒的宝贝,山里人叫它‘婆婆丁’,嫩的还能当野菜吃……”
她的手指拂过一株叶片肥厚、开着白色小伞状花朵的植物:“这个,白芷。根茎最有用,祛风散寒,通窍止痛……”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药圃最深处、几株叶片细长、边缘泛着奇异银蓝色光泽的低矮植物,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珍视,“那是蓝星草,就是昨晚你揉的那种。喜阴,怕涝,只长在背阴湿润、土里含着铁砂的地方。离了这片地,挪个窝都难活。揉碎了那股子凉气,最能压住邪火头痛。”她说着,抬眼瞥了顾承泽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看,你昨晚揉的就是这金贵玩意儿。
顾承泽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尖移动,听着那些陌生又带着生命力的名字,看着她在泥土间灵巧穿梭的手指。这些在他眼中不过是杂草的植物,在她口中却成了各有神通的宝贝。尤其是那几株不起眼的蓝星草,竟与他的顽疾有着如此直接的关联。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片他意图推平改造的土地,其本身蕴含的价值,或许远非冰冷的金钱所能衡量。
傍晚时分,小院门口又传来一阵吵闹声。是村里的赵屠户和他媳妇,两人脸红脖子粗地拉扯着,起因似乎是一头小猪崽的归属问题。赵屠户嗓门洪亮,他媳妇则尖声哭诉,眼看就要动起手来,引来几个邻居围观劝架。
林晚放下手里的活计,走了过去。她没有高声呵斥,只是静静地站在两人中间,等他们自己吵得声嘶力竭、气喘吁吁时,才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嘈杂:“赵叔,张婶,一头猪崽能值几个钱?伤了和气,左邻右舍看着,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心里多道坎,日子能舒坦?”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我记得赵叔家前些日子是不是想找张婶娘家兄弟帮忙打套桌椅?张婶娘家后院的桃子今年结得特别好吧?”
她的话点到即止,没有评判对错,却像一瓢冷水,瞬间浇熄了两人冲头的怒火。赵屠户和他媳妇面面相觑,脸上的怒容僵住了,渐渐被一种尴尬和思索取代。最终,在邻居的劝说和林晚那平静目光的注视下,两人讪讪地各自嘟囔了几句,竟真的偃旗息鼓,一前一后地回家去了。一场眼看就要升级的冲突,消弭于无形。
顾承泽站在阴影里,目睹了全过程。他看着她瘦小的身影站在两个彪悍的村民中间,没有依靠任何权势或暴力,仅凭几句看似家常、实则切中要害的话语,就化解了一场纠纷。那种在村民中无形的威望和凝聚力,那种对人情世故的精准把握,让他第一次对这个“村姑”产生了一种超越轻视的、近乎审慎的评估。
夜深人静,头痛再次隐隐发作,虽不如前夜猛烈,却依旧顽固地盘踞。顾承泽毫无睡意,起身走到小院中。更深露重,空气冰凉。他习惯性地摸出烟盒,刚抽出一支叼在唇间,打火机的火苗还未蹿起,就听到旁边土坯房的门轻轻开了。
林晚披着那件旧外套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搪瓷杯,杯口冒着热气,散发着淡淡的、熟悉的草药清香。她走到他面前,将杯子递过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柔和:“刚熬的安神茶,加了点蓝星草沫子。喝了能好睡些。”
顾承泽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褐色液体,又看看林晚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沉静的脸。他没有接烟,沉默片刻,伸手接过了那杯温热的茶。指尖传来粗糙搪瓷的触感,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奇异地熨帖着那残留的头痛。
他端着杯子,没有立刻喝,目光投向深邃的夜空。青溪村的夜空,是他从未见过的清澈。墨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密密麻麻地缀满了钻石般的星辰,璀璨得令人心悸。银河像一条流淌着碎钻的光带,横贯天际。没有城市霓虹的污染,没有玻璃幕墙的反光,只有纯粹的、浩瀚的黑暗与光明交织。
“城里,”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茫然,“看不到这样的星空。”这句话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微微一怔。这不是他该有的感慨,更像是一种疲惫灵魂无意识的流露。
林晚也抬起头,望着那片璀璨的星海,轻轻“嗯”了一声。她没有追问,也没有附和,只是安静地站在他身旁半步远的地方,一同沐浴在这片亘古的星光之下。晚风吹过,带来远处溪流的潺潺水声和山林间草木的微响。
顾承泽低头,看着杯中深褐色的茶水,水面倒映着几点细碎的星光。他端起杯子,浅浅啜了一口。温热的、带着微苦和清凉草香的液体滑入喉咙,一股暖意缓缓蔓延开。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冽的夜风。那一刻,长久以来积压在肩头的、名为“寰宇”的沉重冰山,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静感,如同潮水般悄然将他包裹。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顾承泽的“失踪”(住在林晚的小院)以及项目全面暂停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水的炸弹,在寰宇集团内部掀起了滔天巨浪。加密电话、紧急视频会议如同催命符,日夜不停地轰炸着顾承泽那部信号时断时续的卫星电话。
“顾总!董事会那边已经炸锅了!几位元老联名发函质询,要求您立刻回总部解释!”
“李董那边虽然马没事了,但对项目无限期搁置非常不满!放出话来,如果三天内没有明确进展和说法,他们考虑撤资!”
“银行也在施压,询问项目风险评估报告!顾总,您到底在青溪村做什么?!”
“张副总…张副总今天在会上话里有话,暗示您被…被当地人士‘迷惑’,决策不清醒,损害集团利益…下面不少人开始动摇了…”
助理陈岩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充满了焦灼和恐惧,每一次汇报都让顾承泽本就因睡眠不足而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几分。他站在柴房狭小的窗边,一手捏着发烫的手机,一手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窗外是林晚在药圃里弯腰劳作的沉静身影,窗内是足以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商业帝国推向悬崖边缘的巨大压力。冰与火在他体内疯狂撕扯。
他需要立刻回去,坐镇中枢,稳住局面,将那个蠢蠢欲动的张副总按死!然而,目光触及药圃里那几株在阳光下泛着银蓝光泽的蓝星草,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夜单调却抚慰人心的山歌调子……还有林晚那双清澈、固执、守护着这片土地的眼睛。一股强烈的滞涩感堵在胸口。他对着电话那头,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告诉他们,我自有分寸。项目暂停是为了更周全的评估。稳住李董,告诉他,我会亲自给他交代。至于张明远(张副总)…”他眼中寒光一闪,“让他跳。把他的话,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挂断电话,顾承泽只觉得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踉跄一步,扶住粗糙的土墙才勉强站稳。头痛、疲惫、压力如同三座大山,几乎要将他压垮。他闭上眼,深深呼吸,试图平复翻腾的气血。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变了调的哭喊声如同利刃,骤然划破了小院的宁静!
“晚丫头!不好了!出大事了!你的药圃!药圃被人毁了!”
林晚猛地从药圃里直起身,沾满泥的手还抓着一把刚拔下的杂草,脸色瞬间煞白。她甚至来不及放下手中的草,跌跌撞撞地就朝院外冲去。
顾承泽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强忍不适,立刻跟上。
眼前的景象,让林晚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生气。
她那片视若珍宝、承载着祖辈心血和青溪村生态平衡希望的药圃,此刻已是一片狼藉!原本整齐的畦垄被粗暴地碾平,各种珍贵的草药或被连根拔起,散乱地丢弃在泥地里,或被沉重的履带深深碾入泥土,枝叶破碎,汁液横流。湿润的泥土被翻搅得如同烂泥塘。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杂着机油、青草汁液和泥土腥气的刺鼻味道。
最触目惊心的是药圃中央——那几株被林晚格外珍视、叶片边缘泛着银蓝光泽的蓝星草,连同它们生长的那一小片特殊的土壤,被彻底碾压成了烂泥!深蓝色的汁液混合着黑褐色的泥土,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而在药圃边缘,一台显然是从后山工地偷偷开来的小型推土机,履带上还沾着新鲜的草药残骸和泥巴,正嚣张地停在原地。几个穿着工程队制服、却流里流气的男人,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为首的一个光头,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叼着烟,看到林晚和顾承泽过来,故意夸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你们…你们干什么?!”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睛瞬间就红了,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死死地盯着那几个人。
“干什么?”光头男嗤笑一声,吊儿郎当地晃着腿,“清理障碍物啊!这破地儿挡着工程规划了,张副总亲自下的令!说这破草堆子碍事,早该推了!还有你,”他轻蔑地指了指林晚,又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脸色铁青的顾承泽,“张副总说了,少在这装神弄鬼迷惑人,耽误集团的大事!”
“张明远!”顾承泽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瞬间燃起滔天怒火!他终于明白了!这不仅仅是针对药圃,这是张明远对他的釜底抽薪!趁他被牵制在此,用最下作、最狠毒的方式,毁掉他可能动摇的根源,同时激化矛盾,逼他屈服或者彻底失去威信!
然而,没等顾承泽发作,闻讯赶来的村民们已经将药圃团团围住。看着眼前这片被彻底摧毁的心血之地,尤其是看到林晚失魂落魄、摇摇欲坠的样子,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天杀的畜生啊!毁了晚丫头的药圃!”
“跟他们拼了!这帮强盗!”
“姓顾的!这就是你们干的好事!说话当放屁!”
“滚出青溪村!”
愤怒的吼声、哭骂声、推搡声瞬间响成一片。村民们挥舞着锄头、扁担,红着眼睛就要冲上去和那几个工程队的人拼命。场面瞬间失控,混乱一触即发!
“都住手!”顾承泽厉喝一声,试图阻止。但他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鼎沸的民怨之中。
就在这时,林晚动了。
她没有冲向那些毁了她药圃的恶徒,也没有去阻拦愤怒的村民。她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走进那片狼藉的药圃。她无视了脚下踩碎的草药,无视了溅到身上的泥浆,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片被彻底碾成烂泥的蓝星草残骸上。
她慢慢地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沾满泥土的手,徒劳地想去拢起那些混合着深蓝色汁液的烂泥。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粘稠的混合物时,她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终于,一直强忍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砸进脚下的泥泞里,瞬间消失不见。
她没有发出任何哭嚎,只是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无声的悲恸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心碎。那是一种信仰被践踏、希望被彻底碾碎的绝望。
顾承泽看着那个在废墟中蜷缩成一团、无声痛哭的瘦小背影,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和那绝望地伸向烂泥的手……一股前所未有的、尖锐的痛楚,猛地刺穿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权衡!比任何商业危机带来的冲击都要猛烈!
他几步冲到她身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起她,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晚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像淬了毒的冰棱,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彻底的绝望,狠狠地刺向他!
“顾承泽!”她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里挤出来的,“这就是你的承诺?!这就是你的‘寰宇’?!好!好得很!!”她猛地挥开他伸过来的手,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滚!带着你的钢铁怪兽,滚出青溪村!我林晚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信了你!”
那充满恨意的眼神,那声嘶力竭的“滚”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顾承泽的心上。信任崩塌的声音,清晰得刺耳。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看着她眼中彻底熄灭的光,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面对董事会逼宫时更甚。
小院里死寂一片,只有林晚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啜泣声在空气中颤抖。村民们被这巨大的悲恸和恨意震慑,一时间竟忘了愤怒,只是红着眼眶,死死地瞪着顾承泽,如同看着不共戴天的仇敌。那几个始作俑者的工程队员,在光头男的示意下,悄悄往推土机后面缩了缩,脸上也露出了几分不安。
顾承泽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冰封的雕像。林晚那充满恨意的眼神和绝望的控诉,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将他钉在原地。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抽痛,比任何商业谈判的失利都要清晰百倍。他看着她沾满泥污的手徒劳地抓着那摊象征着毁灭的蓝星草烂泥,看着她单薄肩膀无法抑制的颤抖,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感攫住了他——他好像,真的彻底失去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卫星电话再次疯狂地震动起来,嗡嗡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是陈岩。
顾承泽几乎是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才机械地按下了接听键。陈岩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慌,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顾总!不好了!张副总…张明远他疯了!他趁着您不在,拿着那份伪造的、有您‘默许’签名的文件,直接接管了项目现场指挥权!他…他刚刚下令,趁着村民被引开,立刻全面强推!后山缓坡、溪谷下游…还有…还有林小姐家东边那几块有争议的农田…推土机已经全部开过去了!他还让人…让人往上游溪水里倒了…倒了好多桶废弃的工程涂料和机油!说…说这叫‘清理河道障碍’…顾总!完了!全完了!拦不住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顾承泽的神经上!伪造签名?强推?污染水源?!张明远!你找死!
“咔嚓!”
一声脆响!顾承泽手中那部价值不菲、特制的卫星电话,竟被他硬生生捏碎了外壳!锋利的塑料碎片刺入掌心,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指缝滴落在脚下的泥地里,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然而,他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股狂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混合着被背叛的暴戾,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骇人的赤红火焰,如同被触怒的远古凶兽!
“张、明、远!”三个字,如同从地狱深处挤出的寒冰,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利刃般扫过那几个躲在推土机后、面无人色的工程队员,最后定格在那个光头男身上。
“谁给你们的胆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闷雷滚过,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威压。强大的气场骤然爆发,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压下,那几个刚才还嚣张跋扈的男人,瞬间吓得腿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顾…顾总…饶命!是张副总!都是张副总指使的!他说…他说您被这村…被林小姐迷住了,不管事了…让我们…我们按计划行事…出事他兜着…”光头男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
顾承泽不再看他们一眼。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向停在院外的那辆黑色越野车。司机早已被这骇人的气势吓得魂不附体,手忙脚乱地发动了车子。
引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顾承泽拉开车门,动作粗暴地坐了进去。车窗降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小院。
林晚依旧蜷缩在药圃的废墟里,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片被碾碎的蓝星草。月光落在她身上,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碎裂的叶子。
那一眼,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顾承泽的心脏最深处。剧烈的抽痛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
“回项目部!立刻!”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车子如同离弦之箭,卷起漫天尘土,朝着灯火通明却暗流汹涌的项目部飞驰而去。车厢内,顾承泽拿出另一部备用手机,拨通了一个加密号码,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戮命令:“是我。两件事:第一,控制青溪村所有施工入口,所有设备,立刻熄火!胆敢反抗者,就地拿下!第二,调动集团监察部所有力量,三十分钟内,我要看到张明远过去三年所有违规操作、资金挪用、内外勾结的证据!包括他十分钟前下达的所有非法指令原件!送到项目部会议室!”
寰宇集团青溪村项目临时指挥中心。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黑夜中如同巨兽蛰伏的后山轮廓,几处工地上亮着刺眼的探照灯,隐约还能听到远处推土机引擎的轰鸣和混乱的叫喊声。会议室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长条会议桌的主位空着。张明远,一个身材微胖、梳着油光水滑背头的中年男人,正志得意满地站在投影幕布前,唾沫横飞地对着下面一群噤若寒蝉的中层管理训话,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亢奋和野心。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顾总被一些‘地方事务’缠身,暂时无法主持大局!我们作为集团骨干,更要勇于担当!强推,是为了抢回工期!污染?那点涂料机油,一场雨就冲没了!算个屁!只要能按时、甚至提前完成‘云溪秘境’一期工程,向董事会和李董证明我们的能力,这点代价,值!天大的值!等顾总回来,看到的是既成事实和滚滚财源,只会夸我们当机立断!到时候,在座的各位,都是功臣!我张明远,绝不亏待……”
“砰——!!!”
会议室厚重的实木大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踹开!门板撞击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间屋子都仿佛随之震颤!
所有人骇然回头。
顾承泽如同一尊来自地狱的杀神,逆着走廊刺眼的光线,一步一步走了进来。他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上面赫然沾着几块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捏碎电话时留下的)。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但那双眼睛,如同淬了万年寒冰,又燃烧着地狱烈火,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被冻结、点燃!
张明远脸上的亢奋瞬间凝固,转为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是巨大的恐慌!他张了张嘴,试图挤出一点笑容:“顾…顾总?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们正在讨论如何…”
顾承泽没有看他,甚至没有停下脚步。他径直走到那张象征着最高权力的主位座椅前,将臂弯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扔在椅背上。然后,他转过身,冰冷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激光,瞬间锁定了张明远。
“拿下。”
两个字,轻描淡写,却如同惊雷炸响!
两名一直守在门口、如同隐形人般的黑衣保镖(显然是顾承泽带来的心腹),如同鬼魅般瞬间出现在张明远身后,一左一右,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扣住了他的双臂!
“你们干什么?!顾承泽!你敢动我?!我是集团元老!我为寰宇立下过汗马功劳!你有什么证据……”张明远彻底慌了,拼命挣扎嘶吼,油亮的头发散乱下来,状若疯癫。
顾承泽依旧没有看他,仿佛他只是一堆碍眼的垃圾。他拉开主位的椅子,缓缓坐下,动作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疲惫。他拿起桌上一个遥控器,对着投影幕布按了一下。
瞬间,幕布亮起。一份份清晰无比的文件扫描件、银行流水截图、偷拍的指令照片、甚至几段清晰的录音……如同铁证组成的洪流,瞬间淹没了整个屏幕!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张明远如何伪造签名、如何挪用项目资金进行私人投资、如何勾结分包商虚报价格、如何下达强推和污染水源的非法指令……
铁证如山!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张明远粗重绝望的喘息声。所有中层管理面无人色,冷汗浸透了后背。
顾承泽的目光终于缓缓抬起,落在了面如死灰的张明远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冰冷的厌恶。
“张明远,”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在宣读一份早已拟好的判决书,“你被开除了。即刻生效。你名下所有寰宇股份,由集团按当前最低市价强制回购。你过去三年所有非法所得及造成的集团损失,法务部会跟进追偿。你,以及所有参与此次非法指令执行的人员,”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早已瘫软在地的项目现场负责人,“等着收律师函,和牢饭。”
“不!顾承泽!你不能这样!我为寰宇…”张明远发出绝望的嘶吼,却被保镖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声音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会议室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顾承泽粗重的呼吸声。他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闭上眼,用力按压着突突狂跳的太阳穴。掌心被碎片刺破的伤口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份尖锐的、空茫的抽痛。
陈岩小心翼翼地凑近,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顾总,张明远的人已经被控制,强推和污染都及时制止了。但…但村民那边…还有林小姐的药圃…董事会和李董那边,催得更急了…要求…要求您立刻给出最终解决方案,否则…”
顾承泽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那里面翻滚着惊涛骇浪——巨大的商业损失、股东的压力、个人信誉的危机、李哲远的虎视眈眈……还有,那片被碾碎的蓝星草废墟,和废墟中那个绝望哭泣的身影。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青溪村的方向,一片沉寂。但他仿佛能看到那片被毁的药圃,看到那条差点被污染的溪流,看到那些在恐惧和愤怒中挣扎的村民,看到林晚那双失去所有光彩、只剩下刻骨恨意的眼睛。
商业利益?股东压力?个人声誉?林晚的坚持?生态?家园?纯粹?
无数个念头、无数种声音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撕扯、碰撞。每一个选择都通向悬崖。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一种灵魂被生生撕裂的痛楚。
就在这时,掌心伤口被无意中碰到,一阵刺痛传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入裤袋。指尖触碰到一小团粗糙、微凉的东西。
是昨夜揉碎的蓝星草碎叶。他一直无意识地攥在手里,不知何时放进了口袋。那深蓝色的碎叶早已干枯,失去了汁液,但指尖捻动间,仿佛依旧能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凉的气息。
就是这一丝微弱的、几乎消散的凉意,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猛地拽住了他狂乱下坠的思绪。
他缓缓地摊开手掌,看着掌心伤口渗出的血珠和那几片深蓝色的干枯碎叶混合在一起。眼前闪过林晚在月光下捣药的沉静侧脸,闪过她在药圃里如数家珍时眼中的光芒,闪过她哼唱山歌时那份与世无争的安宁……还有,药圃被毁时,她那片死寂的绝望。
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悲怆和明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
他守护了半生的商业帝国,冰冷的数字,庞大的财富,无上的权力……在这一刻,似乎都失去了重量。那片被践踏的土地,那个被碾碎的世界,那个眼中光芒熄灭的女子……那才是他内心深处,真正无法承受的失去。
他猛地转过身,面向会议室里所有惊疑不定、等待最终判决的高管和助理。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布满血丝,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股狂暴的怒火和冰冷的戾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静和决绝。
他拿起桌上的集团内部通讯器,按下了最高权限的全体通话键。他的声音透过扩音器,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项目部,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人心的力量,平静地宣布:
“通知集团董事会、所有股东、项目合作方,以及青溪村村委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那片即将迎来黎明的黑暗山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下:
“‘云溪秘境’度假村项目,即日起,无限期暂停。所有前期投入,由我顾承泽个人承担。后续,寰宇集团将成立专项小组,重新进行环境与社会影响深度评估。在新的、确保生态保护与村民权益得到绝对优先保障的方案出台并获得当地认可之前,项目永久搁置。”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会议室里所有人,包括陈岩,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张大了嘴巴,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他们听到了什么?无限期暂停?个人承担损失?永久搁置?!
这…这简直是自毁长城!是疯了!彻彻底底的疯了!
电话那头,似乎也传来了倒吸冷气的声音和难以置信的嘈杂议论。
顾承泽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他结束了通话,随手将通讯器丢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在死寂的会议室里,却如同惊雷。
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向门口。脚步沉稳,背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解脱。
走到门口,他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留下最后一句轻飘飘的话,如同叹息,却清晰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备车。回村。”
天光微熹,淡青色的晨曦如同薄纱,温柔地笼罩着劫后余生的青溪村。后山工地的喧嚣彻底沉寂,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枝头清脆地鸣叫。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机油味和泥土的腥气,但更多的,是被晨露浸润的草木清香,顽强地复苏着。
林晚家的小院,静得可怕。
药圃的废墟依旧狼藉地躺在那里,像一道狰狞的伤口。林晚坐在门槛上,背靠着斑驳的门框,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片被碾碎的蓝星草所在的泥泞。她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仿佛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脸上的泪痕早已干涸,只剩下两道冰冷的痕迹。那双曾经清澈灵动、充满了生命力的眼睛,此刻灰暗一片,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死寂。昨夜的恨意似乎也随着泪水流干了,只剩下一种万念俱灰的空茫。
院门被轻轻推开,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顾承泽走了进来。他换掉了那身沾着血迹和尘土的昂贵西装,穿着一件深色的休闲外套,依旧难掩一身矜贵,但眉宇间的凌厉和冰冷却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倦怠和一种无法形容的…沉寂。
他走到林晚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林晚没有动,甚至没有抬眼看他。仿佛他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沉默在晨光中蔓延。只有风吹过丝瓜藤叶的沙沙声。
许久,顾承泽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沙哑和…干涩:
“张明远和他的人,已经处理了。强推和污染,都停了。”他的目光落在她空洞的双眼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云溪秘境’项目,”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仿佛用尽了力气,“无限期暂停。后续…会重新评估。”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震动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微光。但她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顾承泽看着她毫无血色的侧脸,看着她紧紧攥着、指甲深陷掌心的手(那手背上还沾着昨夜蓝星草的深蓝色污迹),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不再试图靠近,也不再试图解释。他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缓缓掏出一个用干净手帕仔细包裹的小包。他上前一步,弯下腰,将那小小的包裹,轻轻放在林晚身旁的门槛上。
然后,他直起身,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极其复杂,糅杂着疲惫、歉疚、某种难以言喻的留恋,以及一种近乎悲凉的温柔。
“你的药圃…”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青溪村…我会让它好好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朝院外走去。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挺拔,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
直到那高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外,直到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发动、渐渐远去的声音,林晚才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门槛上那个小小的、方正的包裹上。她沾着泥污和蓝星草汁液的手指,颤抖着,伸了过去。
指尖触碰到柔软的手帕布料,带着一丝残留的、属于他的体温。她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不是支票,不是名片,甚至不是任何值钱的东西。
是几片深蓝色的、已经干枯卷曲的蓝星草叶子。虽然破碎,虽然失去了鲜活的光泽,但依旧能辨认出那独特的形状和边缘的银蓝色。
正是昨夜,他笨拙地、带着满腔怒火揉碎的那几片。
叶片下面,还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极其普通的白纸。她颤抖着展开。
纸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力透纸背、刚劲有力的钢笔字:
保重。
林晚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字,又低头看着掌心那几片破碎的蓝星草枯叶。干涸的泪腺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中,一股汹涌的酸涩瞬间冲上鼻尖,视线再次模糊。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砸落在干枯的叶片上,洇开深色的水痕,又滚落到她沾满泥土的衣襟上。
她紧紧攥着那几片叶子,如同攥着失而复得的、微不足道却又重逾千斤的凭证,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悲恸,而是压抑许久的、带着委屈、茫然、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心绪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低低地回响在寂静的晨曦小院中。
黑色的车队沿着蜿蜒的山路盘旋而下,将青溪村那片沐浴在晨光中的青翠山野,一点点抛在身后,最终化作后视镜里一个模糊的绿色小点。
顾承泽靠在后座,闭着眼。超豪华轿车的真皮座椅包裹着身体,顶级音响流淌着舒缓的古典乐,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氛味道。一切似乎都回归了他熟悉的世界,精致、冰冷、高效。
助理陈岩坐在副驾,小心翼翼地通过后视镜观察着老板的脸色。顾承泽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影,透着一股透支般的疲惫。但奇怪的是,他身上那股逼人的戾气和紧绷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陈岩的手机屏幕不断亮起,是无数个来自总部、董事会、合作方的未接来电和信息轰炸。他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车子驶离了崎岖的山路,汇入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窗外的风景变成了单调的农田和厂房。速度带来的气流声在车窗外呼啸。
顾承泽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上。良久,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伸手探入外套口袋。
指尖触碰到一小团粗糙、微凉的物体。
他慢慢地掏了出来。
是那几片被他一直攥在手心、早已被体温捂得微温的蓝星草碎叶。深蓝色,干枯,卷曲,边缘破碎。它们静静地躺在他骨节分明、指腹却带着薄茧(昨夜揉草留下的)的掌心,与这豪华车厢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垂眸,凝视着掌心这几片微不足道的枯叶。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感受着那粗糙的叶脉和早已消散的凉意。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片被碾碎的泥泞,出现了月光下那双沾着草泥却异常灵巧的手,出现了那单调却抚慰人心的山歌调子,出现了晨曦中那个蜷缩在门槛上、攥着这几片叶子无声恸哭的瘦小身影……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他缓缓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沉重、算计和冰冷的尘埃都吐尽。
然后,极其缓慢地,一抹极淡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在他紧抿的嘴角悄然漾开。
那不是胜利的微笑,不是嘲讽的冷笑,更像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近乎虚脱的释然,混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的暖意。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投向车窗外。远处的地平线上,城市的钢铁森林在天际线上投下参差的剪影,冰冷而庞大。手机在西装内袋里再次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董事会紧急会议”的字样。
然而,顾承泽只是静静地靠在椅背上,掌心轻轻合拢,将那几片深蓝色的枯叶小心地包裹住,仿佛握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
青溪村的风,裹挟着泥土与草药那微苦而清新的气息,仿佛穿透了厚重的车窗,无声地拂过这片劫后余生的田野,也温柔地撩动了田埂上那个沉默凝望的姑娘额角的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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