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中国现当代文学,我们常能看见那些沉默的父亲形象:他们如山般矗立,却常是无言;他们如海般深沉,却总难倾吐。为何在文学世界里,那本应顶天立地的父亲角色,总在重压下失语,在沉默中挣扎?
鲁迅《故乡》中的闰土父亲便是一个沉重开篇。那个在月光下守护瓜田的沉默身影,被生活的苦难磨平了所有语言棱角。当“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如层层巨石压上他的肩头,他最终成了“石像一般”的存在。闰土父亲被生活剥夺了言说的能力,其沉默本身正是对那个时代最悲怆的控诉——他如同中国千千万万底层父亲的缩影,在沉默中承受着时代加诸其身的全部重量。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中,父亲许三观则以另一种方式践行着无声的父职。他一次次卖血,以身体为祭坛,换取孩子生存的保障。当为救一乐踏上卖血之旅时,他穿城过镇,步履蹒跚却始终向前。许三观的父爱,是在生命极限边缘的无声守护,以血肉之躯承受着生存之重。这沉默的牺牲将“父爱如山”四字诠释得既沉重又悲怆,如《诗经》所叹:“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萧红《生死场》里的赵三,则是被乡土与权力双重绞杀的父亲形象。他原也有反抗的锐气,却在土地枷锁与地主威权下日渐佝偻。当王婆服毒,赵三在炕沿旁无措沉默,“只有眼泪充塞着眼眶”——他连作为丈夫与父亲的尊严也被碾碎在黄土之中。赵三的失语是父权在乡土中国权力结构中被解构的象征,他作为父亲的脊梁早已被生活与压迫压弯压垮。
父权制度下的父亲角色,在苏童《妻妾成群》中暴露出其内在的脆弱性。陈佐千妻妾成群,表面上掌握着家庭最高话语权,但面对儿子飞浦的疏离与堕落,他威严的父权面具轰然碎裂。飞浦的放荡是投向父权制度的一记响亮耳光,陈佐千在儿子面前失语,他的“父权”仅能依赖金钱与暴力维持,早已在精神上沦为空洞的符号。如《红楼梦》中贾政面对宝玉时的无力,陈佐千的困境揭示了父权制度内在的悖论:父亲被制度赋予权威,却又被制度本身所异化。
莫言《丰乳肥臀》则刻画了一位更为极端而荒诞的缺席父亲——上官寿喜。这位“父亲”在生理与精神上均告缺席,他的存在感甚至不如那只象征生育力的黑驴。上官寿喜的“父性”在小说中几乎被完全抽空,成为一种深刻的讽刺。上官鲁氏以惊人的生命韧性填补了这片父职的真空,独自承担起养育的重担。这一形象如同对传统父亲角色的极端解构,直指“父性”在中国某些历史情境中崩溃瓦解的残酷真相。
中国文学中这些沉默的父亲群像,并非对父性的简单否定,而是对父亲处境的深刻体察。他们被生活的重负、社会的结构、文化的枷锁共同塑造,在沉默中承受着“父亲”这一身份的全部重担。失语,成了他们在特定历史困境中唯一可能的语言。
文学中父亲形象的困境,何尝不是一面映照现实的镜子?当我们今日探讨“父亲该怎么做”时,这些沉默的文学父亲们提醒我们:父亲首先是人,而非无所不能的符号。理想的父性不在于永不倒塌的权威,而在于如何在破碎中继续去爱,如何在承认脆弱中依然肩负责任。
在文学沉重而真实的父亲群像面前,我们终会明白——那些“失语”的文学父亲们,其实早已以最悲怆的方式,说出了关于父性最深刻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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